哈尔滨松北区利民学苑。图源东方IC
摘要：4月28日，哈尔滨松北区利民学苑B栋2单元3层装修时，触碰承重墙体，随后这栋2009年建成的31层住宅里有多户人家墙面出现开裂。当天夜里，240多名业主搬离，有的找朋友家借宿，有的进了临时安置酒店。
业主苗振强接到物业的“紧急撤离”通知时，还在外地干活，只有父母在家。这最初是他的婚房，也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套房。为了还房贷，一家四口、两代人都不敢停下工作。因这里低廉的价格，聚集了一群和他一样的打工人。他们即将迈入中年，承担着工作、贷款、家庭的压力。如今，他们又面临新的困局。
文| 大智
剪辑｜沙子涵
编辑| 吴意
“有家了”
2018年冬天，苗振强觉得这辈子成功了。那年他25岁，因为结婚，在松江区利民学苑B栋2单元4楼，拥有了人生第一套房。这里是远离市中心的新城区，这几年被划入松花江北面的发展区进行开发打造。
搬进新家的第一天，哈尔滨的夜幕拉下，他和媳妇上完一天班，躺在崭新的床上规划未来，唠了一宿没睡着。最后，这个东北男人说，没啥更值得期待的了，“结婚是人生大事，买房是人生大事，这俩都完事了。”
苗振强的“成功”起初包含着窘迫。这里之前被改成民宿，只有卧室，没有客厅，也没有厨房，床是置办的唯一家具。这不是最佳选择，在二手房市场中，利民学苑的房价也算是比较低廉的。苗振强不太甘心，“哪有结婚买二手房的？”
但76万拿下一套100多平的房子，已经是为数不多的年轻打工人能“够得着”的选择。
住进去后，喜悦才一点一点出现。“那种感觉就是，有家了。”这对小夫妻开始设想，先把不必要的两间卧室拆除，把厨房、客厅改回来，最后再装修成喜欢的现代简约风，变成自己的家。
这个房子承载了苗振强的生活奔头。那时，他身材壮硕，有东北人常见的粗犷一面，但留着平头，架着黑框眼镜，有点稚气，刚结束在北京两年的打工生活，和相恋四年的女朋友结婚。
他形容自己，上进心一般，喜欢安逸的生活，“说白了就是懒。”他和媳妇从幼儿园就认识，一路都是同学。读大学时，又从家乡黑河一起到了哈尔滨。
2017年本科毕业后，一半同学想往外走，一半同学留在哈尔滨，他俩却打算回老家，找个月薪两三千的工作。但媳妇经营货车的父亲不同意，“你回来你就完了，你得去外面闯。”苗振强才寻思，自己的专业在哈尔滨只能进工厂，就这样他们去了北京打工。
没有积蓄，第一份工作只能从服务员干起，管吃管住，攒了几千块钱之后，才开始租房子、找工作。起先他去互联网大厂面试，发现入门资格通常要研究生学历。后来，他找了个猎头的工作，经常用的话术是：“我求求你了，你来面试一次。”“你过来，我请你吃个饭。”
拿过最低的工资是4500元的底薪，“除去房租，连吃饭都不够。”他压力大到睡不着觉，每天最担心的就是挣不到钱。2017年，他们第一次度过了一个没有暖气的冬天。最冷的时候，他周末都去办公室呆着，甚至要到屋外取暖。
那年春节，他下班后去商圈转，找不着一家开门的饭店。最后，又是求着正和员工吃年夜饭的店老板，给他和女友炒了几个菜，才算吃上了年夜饭。后来他生了病，医生建议要调养，他归咎为环境和压力，觉得要回家乡了。
2018年7月，他们回到哈尔滨。苗振强觉得，成家就要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。他们来回看了不下十套，但那时苗振强听说“90%的一手房都需要35%的首付”——搞不清楚是当地有了新政策，还是开发商的规矩，总之他们拿不出这么多钱，退而求其次选择了二手房。
事发后，利民学苑3楼外墙有一处豁口。徐巧丽摄
在这栋楼里，有不少买二手房的年轻业主。住在25楼的小宇也在2018年买下这里。当时他24岁，刚通过做秀场直播赚了20多万，父母建议把钱转化为固定资产，他就买了房，刚好付了首付。就哈尔滨的平均工资水平来看，2000多的贷款差不多是月薪的三分之一。
小宇的大学就在利民学苑附近，是这周围20多所院校之一。本科毕业后，他一直在这里租房创业。有同学去北京，和他吐槽“节奏太快”，挣钱去哪不是挣？他“不太想往外走”，熟悉的环境让他更能大胆“折腾”——上学时给新生卖手机卡，毕业后做公众号运营、直播、教书法培训。
父母对此有意见，让他找个“正经的班上”。这套房子成为他独立的证明，投注了他的全部心血，“像个孩子一样养大的”。80多平的房子，装修花了10多万，每一寸都有他的精心设计：沙发、造型独异的落地灯、岩板实木的茶几，每一个都选“高配”的。
装修完之后，他才在房子里住了一年。就在今年4月28日深夜，接到物业通知，“因B栋2单元3层装修触碰承重墙体，为了人身安全，紧急撤离。”
“一夜回到解放前。”小宇说。
停不下来
5月1日上午，苗振强最后一次去看了自己的房子。那张他们五年前唯一置办的大床背后，黄色的墙纸已经出现细微的裂缝。最重要的是，入户门已经下沉。他试着关门，按照寻常操作，已经无法合拢，需要使劲往上提一提，才能严丝合缝地关上。
他现在做水电装修，知道“建筑外墙均是五六公分厚的苯板，看不出裂痕。”事故发生后，这栋高楼就像一个烧制的瓷器，外表看起来无碍，只有走进内部，才能看到开裂的纹路。据他说，有户开裂最严重的邻居家里，墙皮已经全部掉落，裂缝最宽有一个指甲盖，在墙上蜿蜒得很长。
这几天，苗振强的父母、媳妇总是担心，楼是不是要塌了？对这件事，他也闹心，但作为家庭的主心骨，他得稳定情绪。
苗振强家的入户门，出现了一道缝。讲述者供图
这套房子，是一个阀门，改变了他所承担的压力方向。从当初每个月2700元的房贷开始，他已经体会到了家庭的重担。
2019年，因为看中了学区房的位置，他们在江北另一个楼盘买了第二套房，房贷累加起来变成了每月5200元。他选择干装修，活都是熟人介绍，干一阵歇一阵，一年大概能有7万，几乎全压在房贷上。
为了这两套房，他不敢停下来。但很快疫情开始了，2020年春节后连续三四个月没活干，最长的一次，小半年都在等活儿，焦虑藏在每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里，他开始上火、嘴角起泡。
“我爸、我妈、我媳妇，我们一家四口人，没人敢休息，每个人都在拼命干活。”他上大学时，父母就从老家来哈尔滨打工，如今父亲49岁，还在工地干活，母亲明年50岁退休，已经开始考虑之后该怎么继续挣钱。
媳妇总提建议，要不把利民学苑的房子卖了？他咬咬牙，还是没舍得。
首要的原因是房价下跌，苗振强算了算，“起码亏了20万”。更重要的是，这套房子注入了许多他们的记忆，附加了意义——结婚、儿子出生，都在这里完成。2021年，他搬到第二套房去，让父母住进这里，又成为了孝心的证明。甚至，他考虑得更长远，儿子长大后，两套房子就是他所能给予的全部资产。“我总跟媳妇说一句话，现在咱们苦点累点，以后孩子长大了不用像咱们这样拼命。”
房子出事时，他刚接了个装修的活儿，从哈尔滨到吉林，再到大庆，再回哈尔滨。白天干活，晚上开车，三天跑了2000公里。车停在服务区，人就已经在车里睡着，半夜又给冻醒，猛抽了几根烟，继续开车。“忙到大脑不允许想这件事儿。”
等到忙完了回过味儿，他才想起，4月28号接到物业通知的前一天，瞅着家里门锁不严实，母亲给他说过一嘴，当时，他们还寻思是不是这门上了年头，不好使了。事后，从检测人员那里才知道是进户门下沉的原因。之后，他父亲又告诉他，窗户也一点点下沉了。
在他设想中，这套房子可能会在将来以更有价值的方式失去，比如等儿子长大，可能会卖掉来置换更好的新房，但从未设想过，疫情时无论如何艰难都舍不得卖的房子，砸在了一堵被拆毁的承重墙上。
命运的裂缝
所有紧急疏散的业主都被安置在1.3公里外的酒店里，由社区负责每日三餐。苗振强的父母，也被迫开始适应这种临时生活。母亲在松花江南边做保洁，路上得花1小时，赶不上酒店规定的饭点，傍晚只能先回家做饭，再回酒店去住。
他们不想让儿子担心，和苗振强电话唠完家常，最后挂断时，总会强调一句“不用惦记，我们能照顾好自己。”
但来哈尔滨9年，好不容易住进了自己的房子，怎么会不糟心？从苗振强上大学起，父母就租房，他们只看价格，不在乎环境，第一个租的是毛坯房，后来因为房东涨价搬了出来。后来，苗振强也是用“你们来我这住，不用花房租钱”，说服他们搬过来。
7楼的张女士老两口，也是被儿子接过来的。她说，儿子在哈尔滨闯荡了20多年，七八年前开了家洗浴中心，疫情时没生意，赔了得有好几十万，年初在老家木兰县城给他们看房，但多层的住宅没有电梯，老伴12年前得了脑梗，腿脚不利索，没法住。也是因为利民学苑的房子便宜，65万2室一厅，不用装修，一家人也能相互照顾，才贷款买下这里。
4月28日，张女士14岁的小孙女去拿外卖时，邻居对她说，还搁屋里头待呢，没瞅见大伙都跑了吗？
那是他们搬进新家的第一天。天快黑了，张女士在屋里头做饭，啥情况不知道，只听到孙女说，奶奶快跑吧！她饭也不做了，跑到楼底下，打眼一看，人老多了，都在那拿着手机录像，都说这楼都要倒了，你们还在这住，砸死你们。
张女士没了主意。儿子把他们从老家的屯子接到这里，就住了一宿，行李都还没收拾好，房子就没了。这也是她第一次来哈尔滨，老伴在哈尔滨医院住了10天，当天刚好出院，这个房子都没回成，直接被拉到了临时酒店。
他们住在一个双人间，墙上高高的地方开了一个小窗户，“冷得很”，没地方晒衣服，只能晾在卫生间里。除了床，就只有一堆闺女前一天送来的零食和水果，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，“人一辈子有几个新窝？”
张女士闺女送去酒店的零食。徐巧丽摄
听说自己这新房检测出来多了两条缝子，张女士急得嘴角起了泡，老伴脑梗犯了又去住了几天院。“这是命运。”老伴把后两个字咬得很清晰。
苗振强父母最关心的问题是，楼要塌了，房贷咋整？自从搬过来，他们也把房贷揽了过来。现在，老人每次回家，都会瞅一眼门、窗和墙上的裂缝。
在苗振强的描述中，买房像是一场赌博，他一直在输。当初还在一线城市时，父母就给他相中了一套一手房，“挺可心的”，马上交了首付，但后来迟迟交不了房，担心烂尾，他想办法给退了。2018年买下这套利民学苑的房子时，正赶上哈尔滨房价上涨，2019年末买第二套房时也是。这几年经济不景气，他说两套房子在手里价格跌了四五十万。
更让他觉得莫名其妙的是，第二套房子本是冲着学区房买的，等到2021年交房时，原本承诺的学校没建起来，房子也没划进另一所学校的学区。他没想到，还有现在这更“倒霉”的事情等着他。“就像天上掉下一个大窟窿，正好就砸到了我头上。”他形容那种感受。
那天，媳妇跟他说，这也太点儿背了，要不咱们找个算命的吧。
不知道怪谁
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阻止这场闹剧。4月26日，在小区群里，一位22楼的业主发过一段哐哐哐凿墙的语音，并@物业，说3楼装修时间扰民，但那天物业并没有回复。
28日早上8点多，陆续有多位业主开始议论，发勾机铲车上楼装修的视频，说“胆子也太大了”，有人还发出疑问“称（承）重墙动没动啊”，另一个业主接话“有过惨痛的例子”。慌乱开始在群里蔓延。直到下午5点，物业才在群里给了一个说法：“今早接到3楼租户拆承重墙的消息，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制止未果，上报社区、街道、物业办、住建局、执法局。”
至今，很多业主仍不明白，为什么自己一夜之间失去了家。4月29日，如今29岁的小宇回到自己花了10多万装修的家中看了一眼，卫生间精心挑选的瓷砖脱落了一大片，书桌前，墨绿色的墙面爬上了一道细小的裂纹。
这个耗费了全部心血的家不再安全了。4月末，他还在购置自己的抱枕，家中还有一小块地方没装修，“已经不敢有啥新的布置，不知道咋整了。”
“到现在为止，我不知道三楼租户姓甚名谁，不知道装修公司施工队是谁，到底是谁把我房子砸了我都不知道。”苗振强想了很多办法，都没得到答案。
这也是大部分业主目前的困惑。他们本有个只有业主的群，如今成了避开物业讨论这件事的专属群。一名业主抱怨，哈尔滨承重墙被拆一事上热搜的同一天，广州也有一承重墙被拆，但5月7日就公布了结果，而如今，他们仍找不到自己房子的“死因”，也不知道怪谁。
紧张的气氛在业主之间弥漫，每天都有诸多不辨真假的猜测。5月9日，央视新闻报道，公安机关已依法对4名相关责任人采取刑事强制措施。但业主并不关心这些，只想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。当天，一位业主在群里说，拆的不是承重墙，而是带有钢筋的间壁墙，与整个楼房的安全没有影响。马上引爆了群聊，有人出来反对称，那不是承重墙是啥？这还用讨论吗？安全没影响，开裂到21层？
出事的2单元隔壁，同属一个楼栋的1单元也陷入慌张。王先生是这楼24层的业主，他从抖音上看到新闻，才知道出了事。28日那晚，他们和2单元的业主一起去了酒店，之后，物业又称1单元并未受到影响，让他们回家。直到1单元的业主联合向物业争取，他们才与2单元的业主一起住进酒店。
王先生做了十年的建筑工程，自称对住宅建筑的构造十分了解。他去年十月买的房子，现在家中也已有许多墙体开裂，都是家里的门梁、承重墙，“一般这种开裂，都是楼体有震动才会开裂。”
王先生家承重墙上的裂缝。徐巧丽摄
前些天，每个楼层的墙面都被凿开了一个正方形，露出混凝土层，官方解释说是检测机构开展调查、鉴定工作的一部分。有业主去问检测人员，得到回复都是“安全”“没问题”。另一种检测方式5月9日开始，有业主发视频称，检测机构开始给1单元21楼层的墙体钻出一个圆柱体芯。按照《砌体工程施工质量验收规范》，这属于直接获取混凝土抗压强度的检测方法，用于对其他间接法检测混凝土抗压强度的补充修正。
对于业主来说，这些都不能打消顾虑。据济南日报新黄河报道，黑龙江省寒地建筑科学研究院工作人员称，裂痕成因复杂，或与气候、墙体填充材料有关，同时也不能排除系3层施工震动导致墙皮脱落。
很多业主愁的是，这房子如今成为了鸡肋。即使能够修复、加固，膈应仍旧留在人的心里头——就算楼塌不了，房子也“臭了，不值钱了”。苗振强说，疫情过去，房价有所回暖，就在两个月前，还有业主刚花70多万买了这里，本以为是个好兆头，但如今，他们都不敢设想房价跌到多少。一位业主说，“这不是房子跌了，是钱直接没了。”
未来该怎么办？苗振强和媳妇起了冲突。塌估计也塌不下来，砸也砸不了，卖也卖不了，晚上睡觉也不踏实，他和媳妇开玩笑，“要真塌下来就好了，还有赔偿了。”媳妇一下子就火了，“他爷他奶还在房子里住着，出了事，要赔偿还有啥用？”
“能对付住就对付住呗。”张女士心态好，“真要砸下来，都半截埋入土的人了，怕啥？”
（为保护隐私，文中苗振强为化名。）